2013年6月10日星期一

後現代的死亡疑慮

陳韻琳


處理後現代思潮,不可能不觸碰的,就是「死亡的尊嚴」這關係到死亡學的嚴肅課題。台灣近幾年也出現很多討論死亡的書籍,其觸碰死亡的觀點,大致有如下幾種:


1.正視死是生的一部份

              死亡,是一個非常不容易跟周遭人談論的題目。從未被死亡威脅過的人,會因死亡過於遙遠過於陌生不知如何談論。經常被周遭突然出現的死亡事件威脅的人,會因害怕聽見死亡走近的步伐而迴避談論。

              但是更多的人不想談死,是因為每一談論死亡,就得要觸動生—關於意義,關於方向, 或關於如何停下來思索,調整,作某些放棄.... —談論死亡必須觸動生之意義的重新追尋,所以大家迴避談論死亡,以迴避面對生之意義的追尋,或迴避根本就不知曉生,竟已度過如許多歲月的尷尬事實。
            
Sherwin B. Nuland 作醫生的日子中處理過許許多多的急病,將病人從垂死中救活,或不得不放手讓病人離世,他整治病人的腦,心臟,血管....,面對許許多多張瀕臨死亡的,垂危的臉,後來寫成「 How We Die 」一書,中文翻譯作「死亡的臉」」,他說,生命宛若細密的基因密碼,沿著一張計畫表逐步開展,發育,成熟,老化...,最終,「死亡是生命的一部份!」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份,意謂著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將死亡課題擋於生命課題之外。


2.死是生之否定?是生之成全?

              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將死視為生的成全,是與生完全不衝突,方向一致的圓滿完成。因為蘇格拉底(或稱柏拉圖筆下讓我們瞭解的蘇格拉底)視生命的終極意義為「徹底的認識」,生命本身是個影像,背後有更具體的實質,有待死亡以後去透徹的認識。生命是認識,死更是認識,因此死成為生的成全。這就是為什麼蘇格拉底在毒藥面前一無所懼,視死如歸的原因。

              中國哲人老子莊子也不將死與生視為衝突的兩極。因為老莊的生命哲學是一切無為順應自然,生是自然週期,死也是自然週期,親人或自己的死亡,就像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無非是自然週期下自然生發的結果,無須哀哭,反應逍遙以待。
 

3.死與生均是一種否定?

              而在佛理輪迴觀底下,也不將死視為生的絕對斷裂,因為有「業」繼續存留。但在佛理生死一致嚮往終極涅盤的觀點下,生本身反倒變作是一種自我否定。生也苦,死也苦,生命唯一的終極目的,乃是想法脫離輪迴的生命自身。涅盤是生命唯一嚮往的,脫離死也脫離生的追尋。
 
4.死有其否定,生有其肯定

              其實能在理念與生命的實際展現上,都將死與生圓融於一──不管是據此否定生或肯定死──的人實在太少!多半的人都終生面對死與生這方向完全背反,卻又具有同等強力的兩極,視生為死的否定,或視死為生的否定。

能看破死亡,不讓死亡成為生命的強力否定的人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少。所以每一個重大的死亡事件,不管是自然性的生老病死,或強加的意外,或不該發生的災難,都帶給周遭親朋好友,帶給與死者密切相關的人,帶給社會那麼多的震盪衝擊、挑戰與反思。
            
因為在生命的強力底下,的的確確非常真實的發展出「愛的關係」,發展出某種渴望且必須延續的「成就」。這些「關係」與「成就」,就算並不圓滿充滿缺陷,就算也耗上許多的生命能量做為代價,就算當死亡強力臨到時,一點也無法抗拒,無法換取一斯一毫的生命的「量」與「長度」,卻的的確確是生命的「品質」。這使人在被迫放棄生時,或被迫面對周遭人放棄生時,無法全然將生否定,也無法不渴求那些美好的品質存諸永遠。


5.死有其肯定,生有其矛盾

              所以真相是,死之強力衝擊生,不是便否定了生,而是使生產生矛盾。它使人對自己的生命重新排定優先順序,有棄之,也有更加愛之的部份。

誰能將其死亡觀──不管是出於哲理的或出於信仰的──與生命的真實協調一致、誰能造成死不再是生之強力否定、誰能在死面前不產生對生之矛盾,誰就敢談論死,不僅談論,而且讓死不斷的持續的挑戰生,衝擊生。
            
因此,生命的真相不是生挑戰死,而是死挑戰生;不是以哲理或信仰刻意迴避、壓抑、拒絕承認死對生之否定與呈現矛盾,反而是讓死之強力呈現出生之矛盾、並哲理與生命之真實情境的不相符合,然後具以再度反思、認信自己的哲理信念與信仰,並肯定自己的人生。
也就是說,面對死與生的思考,不應是信念與信仰「要求」人戰勝死之強力與生之矛盾,而是死之強力與生之矛盾「促成」個人的信念與信仰。

東方對死的典型態度—從黑澤民的「生之欲」談起黑澤民企圖探討死與生的電影「生之欲」,是很典型的東方思考模式。故事,是從一個已在公家機關服務三十年的公務員渡邊,突然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末期開始陳述起。

              公務員渡邊的妻子很早就過世了,他將自己所有生命的投資,放在兒子的養育上。

兒子成家以後,他與兒子媳婦同住,兒子很想買一棟房子,冀望父親的退休金能用來投資,其實渡邊心中也早已如此打算。但是就在僅剩短短一段時日就要退休之際,渡邊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末期,他恐懼悲傷的回家,卻無意聽到兒子媳婦討論自己的退休金時的無情態度,他渴望兒子安慰他面對死亡之際的種種複雜情緒,又發現兒子媳婦的世界根本容不下自己的涉入。
            
渡邊的心幻滅了。他的公務員生涯早已是死氣沈沈僵化古板週而復始的,他放棄自己個人成就的所有追求,無非是為了對兒子的愛,沒想到最終竟是一場空!兒子給他的愛的回應實在太少太過匱乏!

於是渡邊決定利用僅剩的半年時間,找尋生命的意義。

他先找到一位二流作家來協助他。這位作家素來放浪,玩世不恭,作家帶著他跑遍舞廳酒家電動玩具店,徹夜在菸酒女人中狂歡,但玩樂過後,這位父親卻覺得無比的寂寞,他無法繼續融入那種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歡麗景象,女人們也因他的沈默而有要窒息的感覺。離開作家前,這位父親偷偷跑到寂靜無人處吐血,而作家只能無力的看著他。
            
他們之間有著極大的無法消解的「生」與「死」的距離。

渡邊隨後又向他一位年輕的女同事求助。這女同事毅然決然向公家機關辭職,只因不甘就這樣渾渾噩噩度過一生,女同事正在站生命的十字路口,做出渡邊如今十分遺憾未曾做出的決定。女同事年輕,有活力,生命充滿「新」的可能。她的未來並沒有被犧牲掉,正充分掌握在她手中。
            
渡邊喜歡與她相處,不為什麼的,只想享受她的天真歡樂與朝氣勃勃,彷彿與她相處之際,人生走回那個還有機會作抉擇的關口,他可以重來一次,選擇他自己要的,而不是為兒子犧牲的生活!
            
但是女孩也厭倦他了,原因一樣是他的死氣沈沈帶給自己無比大的壓力與重擔。
他發現自己與女孩之間,一樣的有著「生」與「死」的距離。

瀕臨死亡的與其他人之間,永遠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女孩臨去之際,告訴渡邊她沒有渡邊想像的偉大,她轉離公家機關去另一家公司,不過是去幫忙生產孩子的玩具,她沒有多轟烈的雄心壯志理想抱負,唯一不同的只是她喜歡這份工作,所以充滿鬥志。
            
這對瀕臨死亡的渡邊無疑是當頭棒喝!生命意義的追尋未必表示要投入多偉大壯烈的道路,只不是掙脫自己走向他人的一個自覺的過程!

渡邊覺醒了,他回到公家機關,找出一個被堆積三不管荒廢許久的陳情案,為一群婦女與孩子們建了一座公園。爭取建公園的過程中充滿各類不順,但他鍥而不捨的決心讓同事納悶不解。
            
公園建好後,渡邊心願已了,微笑著坐在公園角落鞦韆上,雪花飛舞中,過世了。
渡邊死前為一個小小的不被人理睬的公園奮鬥的過程,引起同事熱烈的討論,當同事後來推測出他因知道自己即將過世,因此想為他人作點什麼事的心情,都深深被激勵感動了。同事們在為他守靈當夜,都發憤要在自己生命尚存身體健康之際,掙脫蒙混度日的公家機關的心情,好好為他人奮鬥。
            
但是,電影的最後一幕卻是:當渡邊的死漸漸被人淡忘,公家機關的老同事們,漸漸又回返過去對人冷淡對工作蒙混的日子!因渡邊的死而掙扎過質疑過自己的人生的是有些,但真正產生自覺的行動的人,卻一個也無!
            
黑澤民的電影彷彿是以電影藝術刻畫著哲學家海德格的存在理解。海德格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可能「陷溺」,人需要不斷的「自覺」,並透過自覺做出「抉擇」,而面對「死亡」,往往是自覺並抉擇的重要關鍵。

柏格曼的電影「第七封印」看西方的超越向度

              自覺以後,要如何抉擇呢?渡邊為婦女孩童興建公園,只是自覺後的行動之一,抉擇後的行動答案在於自身。這是黑澤民要說的,也是海德格的「自覺──抉擇」後,將空間留給每個人自身去思考不給予答案的。

              從這角度來說,柏格曼的「第七封印」就嚴酷的多了!

「第七封印」,是已有的「自覺──抉擇與行動」後,再度理想幻滅,外加面臨死亡的逼近。人生最殘酷莫過於此!

人類所能思考到的最大的理想投射,莫過於民族主義的熱情,還加上宗教情操的支持。「第七封印」的背景,正是講這種形式的自覺並抉擇──十字軍東征後,幻滅的結束。
            
所謂的民族主義的熱情,所謂的為護衛宗教的宣戰,在浪費十年青春,拋棄年輕美麗的妻子,家庭,經歷死人無數的戰役之後,竟發現是一場政治的騙局。
            
偏偏理想幻滅而歸後,迎向他的家園,又是個黑死病蔓延,死亡隨處逼近的家園。

柏格曼以電影「第七封印」,刻劃了最崇高的理想幻滅後,又面對死亡的人的幾種態度:

( 1 )理想主義尚存, 發出最後不甘之鳴者:儘管參與十字軍東征之初,是抱持著強烈的理想性格,卻未曾因十字軍東征之幻滅而失卻理想。他用僅存的生命氣息,用與死神搏鬥中爭取到的剩餘時間,苦苦尋覓信仰。面對死神他呼求上帝,祈願上帝給他生的答案,好讓他甘心死去!
            
透過這個主角,柏格曼其實是在刻劃他自身心靈最深最深的悲劇:理想幻滅,苦求信仰而不能得,死亡卻已迫近的虛無感。這是幾種類型中,最具悲劇與荒謬感的人!
            
( 2 )理想幻滅後的任性之俠:他也是主角之一。 他嘲諷理想,嘲諷信仰,嘲諷人生,他隨處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但完全順己之正義之性而行,他已不再在乎信仰的或社會的加諸給他的任何理想,意義,或生活的準則。他即或並不犬儒,但是懷疑一切,只相信自己,再也沒有什麼事物可以說服他!
            
( 3 )苦難承負者:柏格曼以兩名女子象徵大地苦難的承負者。 一個是被人植上「黑死病原兇」的,被誣告為女巫的女孩,一個是對自身面對死亡充滿恐懼,對別人之死亡又充滿悲憫之情的沈默女子。她們兩人以自身的恐懼和受苦,承負大地一切的恐懼受苦。誣為女巫的女孩被燒死時,宛若基督十字架上的殉道姿勢,沈默女子終於會晤死神時,像基督一樣說出「 finished!」。 她們的臉容,姿勢與生存,是與人類之恐懼共負一軛,甚至成為替罪羔羊的象徵。柏格曼在電影中有極其細膩的一幕:就是被誣為女巫的女孩像釘在十字架上一般的垂死之際,她向下俯望,看見死神,而死神之後,就是那個沈默女子,她在別人都無法坐視這幕殘酷景象,紛紛逃離之際,停下來向上仰望垂死的女孩。兩個女孩,一是罪惡的承負,一是人世苦難的承負,就在四目交錯的瞬間,宛若合而為一了!
            
( 4 )平凡的迴避死亡者: 這樣的人在電影中是被柏格曼安排的最多的。他們知道死亡臨近,他們知道自己將死,但仍迴避它,今朝有酒今朝醉,甚至欺謊,偷竊,偷情,宛若他們可以從今日度到永恆。
            
「第七封印」的結局是死神帶走了所有的主角們,只留下一對夫婦,這對夫婦性格簡單質樸思想單純,是彼此相愛的伶人,天天都過的很快樂。丈夫約瑟尤其常露出傻笑,但是約瑟卻是個很容易就看見信仰的異象,很容易就被感動的人。
            
這對夫婦能逃離死亡,是被最有理想性格的男主角以欺瞞的方式,從死神手中救出的。這暗示了柏格曼心靈上儘管自我認同著追尋理想追尋信仰而不可得的人,卻在心中未嘗不嚮往著這對夫婦的單純領受信仰、生命意義,單純的領受快樂的模式。
            
那苦苦追尋理想、信仰的男主角,一直渴望上帝給他一條明確的指引,一個啟示,但上帝向他沈默,啟示最終卻是透過這對夫婦給男主角的。男主角從他們身上領受到──生命其實根本不複雜, 一些草莓牛奶, 一些青草地,一些睡眠.... ──在他們面前討論哲理,根本就沒多大意義,他們想不了那麼多。 但是很奇怪,約瑟卻總是那麼容易就看見信仰的啟示。
 
是質璞單純的人最容易得著?

基督教神學對死亡的思考———對生命完全的接納與肯定是榮耀的死

         質樸單純易見信仰異象,絕不等於苦修、罪責審判生命、與教條式的信仰。柏格曼兩次讓死神與陰沈的、用布帽遮住譴責世界的臉容的教士合身為一,已明確表明他所謂的質樸信仰的含意。正像約瑟,在草地上翻滾,然後看見馬利亞與耶穌在草地上散步的信仰異象,便熱淚盈框感動不已。他的盼望也不多,只想讓孩子學會用球變戲法:「在空中靜止不動。」妻子說:「這是不可能的。」約瑟答:「在他(指他的孩子,也喻指彌賽亞)一定可能!」

柏格曼將這對夫婦取名約瑟夫(音近似約瑟)彌亞(音近似馬利亞),他們的孩子名字音近似彌賽亞(基督之意),讓這對夫婦出現時,鏡頭經常宛若文藝復興時期的約瑟馬利亞和小耶穌的宗教畫,讓他們出現時光線明亮,並有清純聖樂背景,這一切都暗指柏格曼自身,儘管透過那尋覓信仰尋覓生之意義而不可得的人呈現自己,卻為某種最近宗教最能掌握生命意義的質樸單純,預留一條對柏格曼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出路。
            
「 How we Die 」作者 Sherwin B. Nuland 說:「作為一個懷疑論者, 我深信我們不僅應對任何事物提出懷疑,也應願意相信任何事物都是可能的。懷疑論者或許可以始終懷著不可知論而快樂的生存,但我們當中有些人卻寧願能信服些什麼。」
            
身為一個持科學懷疑論立場的醫生,他也承認,面對一張張死亡的臉,在醫學之外,需要某種「信仰」以解決死的提問。

德國哲學家雲格爾(Eberhard Jungel)在其著作「死論」中說:沒有人可以真正回答死,因為只要他尚有生命,他就不識得死,只要他真正識得死,他就不再是生者,便無從告知死。因此除了醫學對死亡的理解,回答死,並據以回答生,必須是信念的信仰的回答。它必須是一種負責任的回答,它必須化解死之否定強力帶給生的矛盾,它必須幫助生的意義。
雲格爾對基督教信仰的理解,導致他看死與生時,足以解決死之否定與生之矛盾:因為死的否定強力,死後一切的關係斷絕,已在基督承負十字架的受難時,代人類承負了!因此對信者而言,死後不再是一切關係的斷絕,一切屬生命事物的全盤否定,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延續!
            
這種延續,絕不如此簡單的只意味著靈魂不朽。死後延續,是意味著對已逝生命全盤榮耀的接納與肯定。

所謂的死,在信者而言,是進入到上帝榮耀的生命裡,過去在世的一切,全揭示於上帝之前,這樣的進入上帝的榮耀,不是「「將人贖出這個生」,而是今生在神面前「已完全被拯救被肯定」。永恆不是說「死後靈魂將永遠不再死」,而是「死後有份於上帝的榮耀生命」,「上帝成為我們的彼岸」。
            
雲格爾透過基督教信仰對死與生的理解,恰好與柏格曼「第七封印」裡的約瑟彌亞的生命理解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容易得到信仰的異象,單純質樸的性情裡,天天是好天年年是好年,有雄心壯志也好,過平凡人生也好,生命本身被上帝肯定,度過此生,彼岸即是上帝,死後仍有分於榮耀!
            
這恰如聖經羅馬書裡所寫的:「誰能使我們與基督的愛隔絕呢?難道是患難嗎?是困苦嗎?是逼迫嗎?是飢餓嗎?是赤身露體嗎?是危險嗎?是刀劍嗎?」.....,然而靠著愛我們的主,在這一切的事上,已經得勝有餘了。因為我深信,無論是死、是生...是現在的事,是將來的事,都不能叫我們與神的愛隔絕。這愛是在我們的主基督耶穌裡的。」
            
生是完全的肯定,死與榮耀相遇,生死一貫在上帝的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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