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8日星期六

詩篇中的第二層含義

詩篇中的第二層含義




Source:《詩篇擷思》曾珍珍



預表示的寓喻詮釋是基督教的解經傳統



現在,我必須討論一項艱深點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一直試著按自己所瞭解的詩人本義讀詩篇。這當然不是基督徒向來讀詩篇的方法。基督徒相信詩篇中含有第二層或隱藏的意義,而這所謂的『寓意』,與基督教的核心真理密切相關——例如道成肉身,基督受難、復活、升天,以及人類得贖等。整部舊約也被這般看待著。根據這種觀點,舊約諸作者的言論所蘊含的充分意義,必須透過他們身後發生的事件加以詮釋,才能完全了然。



現代人對這種論調不以為然,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大家都知道,只要堅持到底,你僅可把任何含義附會入任何書中。寫過奇幻小說的人對這現象體會尤深。他發現書評人,無論欣賞或不欣賞他的書,總會賦予他的故事各種他從未設想過的寓意(有些加諸於我作品中的寓喻,真是絕妙到令我希望自己曾經這麼構思過)。顯然,任何人以巧思架構出來的故事,絕不可能制止他人以巧思從其中挖掘可以自圓其說的隱義。



一旦接納這種詮釋方法,自然極易自我蒙蔽。然而,我仍認為基督徒閱讀聖經時,要完全摒棄這種讀法,實在不可能,我將稍候提出。這樣說來,眼前似有一座高山,逕行攀登絕壁並非辦法,我們必須繞道而行,雖然這條迂回的路乍看之下似乎並不通向峰頂。



由四個不同的例子看舊文如何衍生新義



現在,我要在聖經,甚至基督教之外,舉出例子,看看口頭或書寫的言論,透過日後發生的事件加以詮釋時,如何產生新的含義。



巧合例一:

某一羅馬帝國時代的歷史學家記載了一場發生在小鎮上的大火。這場火災的禍首被認為是鎮上的公共澡堂。大家所以懷疑有人縱火,是因當天稍早有位顧客抱怨水不夠熱,澡堂的僕役回答說:『你等著吧,水不馬上熱得燙死你才怪!』如果火災的發生果真出自陰謀,而參與其事的這位僕役又愚蠢到不知道這句隱含威脅的話事後會洩露自己的罪行,這故事便與我們無關。但若這場火完全是意外(亦即無人縱火),那麼,即使這僕役所說的話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符合實情,也純粹是種巧合。他所以這麼回答,是因為有顧客抱怨;任何澡堂的僕役聽到這類的抱怨,都會如此答復。幾小時之後,他的話竟演變成另有含義,我們應該說這純屬偶然。



巧合例二:

現在,且看一個比較難的例子。基督徒誕生前不久,詩人味吉爾(Virgil)會這樣起筆他的一首詩:

眾年代磅礴邁進新的紀元,

聖女回來了,

薩坦的王朝再度掌權,

新生兒從天降臨①。



.接著詩中繼續描寫這神聖的誕生所將導致的樂園時代(不熟悉古典文學的讀者需知,對羅馬人而言,薩坦Saturn『時代』或『王朝』意味著已失去的黃金時代,其實,天下太平、人心純樸,未蒙罪玷——換句話說,非常類似墜落之前的伊甸樂園,雖然其重要性不及伊甸樂園,這點只有斯多噶學派不以為然)。由於這首詩,中古世紀的人一致認為,某一關於基督降生的先見,曾經經由神論秘笈(Sibylline Books②),隱約臨到味吉爾,因此,他可算是異教的先知。這看法,在當今學界,必會貽笑大方。現代學者鹹認此詩是某對尊貴的王族夫婦在喜獲嬰兒時,從宮廷詩人味吉爾所得的過度稱美(至於這對夫婦是誰,則無定論),其中,所描寫的若與基督降生的事類似,則純系巧合。這巧合,說不好聽點,與僕役對顧客的答復相比,只不過略微驚人些罷了。如果這巧合乃源於僥倖,當是一種不尋常的僥倖,一個激烈反對基督教的人說不定會謔稱這是邪門的僥倖,似有魔力作祟其間。





一體同源



現在,讓我們轉向另兩個與此層次不同的例子。這兩則事例,與先前的例子一樣,亦顯示某人所說的話,比他自己所知道的,更切中實情,且具有更重大的含義;然而,在我看來,他這麼說卻非出於偶然。這裏,我必須說明自己心中所想的『偶然』,其反面並非就是『預言』——亦即特具異稟的先見之明;我也無意利用以下的兩則事例證明基督教的真實性。在此,提供證據並非我們的目的,我們要考察的是:一段口頭或書面言論,透過比原作者更充分的認識加以詮釋後,若產生第二層的含義,對這含義,我們應如何看待?不同的情況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之。有時我們必須將這種弦外之音視為純粹的巧合,不管這巧合多麼神氣。但是,有時情況顯示,說話人原本不知而後來產生的義理實與他先前已知的義理息息相關,所以,當他一言擊中類似的意旨時,正表示他實已觸摸到更充分的義理所願自的事物真相。我們若透過更充分的義理讀他的話,並從他的話中聽出指向這義理的弦外之音或第二層含義,並不能算是任意將一與說話人的思想毫不相干的意旨強加在他的話上,而是將他的原義朝一相同的義理方向加以引申。他所說的話和充分義理兩者背後的事物真相,基本上是一體同源的。



那麼,這種超越時空的彼此呼應,既非巧合,也非超自然的先見。我將試著用三種假想的情況加以說明:㈠一位聖者明白宣稱自己靠著聖靈說預言。他告訴我們宇宙中有某種生物存在,後來,當我們能夠漫遊太空,在新世界到處散放人類社會的積穢時,於某一遙遠星系的某顆行星上發現了這種生物。嚴格說來,這是預言的實現,足以證明這位聖者具有神奇的先知異稟,同時也可證明他其他一切言論的真實性。㈡一個完全沒有科學素養的奇幻小說家,純粹基於小說藝術的考慮,塑造了一種生物。如果我們在某顆行星上發現類似的生物,只能說是這位作家運氣好。需知一個完全不懂得賽馬的人一生中也可能碰巧有回押中獲勝的馬。㈢一位元卓越的生物學家,為了說明動物有機結構和環境間的關係,勾勒出一種適應某一假想環境的假想動物。日後,我們發現了一種與之極為相像的生物(當然是在一與所假想的極為相像的環境中發現的),這巧合絲毫不離奇。是知識加上洞察力使他有此創見,而非僥倖。生命的定律解釋為什麼宇宙中含有這種生物,為什麼他的論文中會出現對這種生物的描述。重讀他的論文時,我們若聯想到假說所指涉的真相,並不能算是任意將自己的聯想附加在他的作品上。這第二層含義原與他的假說系出同源。我心中所想的例子正屬於這第三類;當然,它們是比科學知識更感性、更個人化的事例——換句話說,涉及了作者或說話者之所是,而非他們之所知。



一體同源例一: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公義之所以被稱揚,往往乃因它所帶來的獎賞:榮譽、聲望等等;其實,若要認清公義的本質,必須剝除這一切,赤裸裸看它。他於是要求我們想像一個完全公義的人,被他周圍的人當作惡人、怪物對待著;當他被綁、被鞭撻、最後被刺死時(相當於波斯人采行的十字架刑罰),仍然純全毫無瑕疵。讀到這裏,基督徒讀者必會驚訝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怎麼一回事呢?又是一次僥倖的巧合嗎?但這一回,他知道,這裏頭有種不能被劃歸為僥倖的東西存在。



在我所引述的詩中,味吉爾也許『說的是一回事』,而公共澡堂的僕役則的確如此;換言之他們的話碰巧說中要害的事實,然而,這事實卻未在他們的立意之內。柏拉圖談論著的,並且深知自己所談論的,正是良善在邪惡和昏昧的環境中可能有的遭遇,這與基督的受難並非毫無關連。基督的受難正是同類時間的最高典範。如果柏拉圖是因為老師蘇格拉底新近去世(幾乎可說是殉道)有感而發,這事更與基督的受難相仿佛。雖非無瑕卻另人欽佩的良善驅使蘇格拉底從容飲耽就義;純全的良善導致基督死在十字架上。兩人結局相同,非出於巧合,而是出於同一原因;因為兩人同為良善,又同處於墮落的世界。如果柏拉圖從一事例出發,又洞察良善與塵世的本質,進而看見一完美典範的可能存在,於是刻畫出基督受難十分相像的情況,這並不是他僥倖料中,而是他根據自己智慧所作的推斷。如果一個足不出英格蘭的人觀察出山愈高,早春的積雪便愈久,由此推測出有一座山高到終年積雪不化。他想像中的這座山若與阿爾卑斯山相像,不應是僥倖的巧合。他或許不知道真實世界裏存有這種山嶽,正如柏拉圖或許並不知道他理念中那良善卻被釘死的完美典範可能成為歷史事實。這人若有機會看見阿爾卑斯山,他不會驚呼:『多麼奇怪的巧合!』他比較可能說:『瞧,這不就是我告訴你的嗎?』

一體同源例二:



那麼!對於許多異教神話中的神祉,我們應如何看待?他們與基督一樣被殺又復活,使敬拜他們的人或大自然因此獲得生命的更新、變化。奇怪的是,對基督教信仰特別排斥的人類學家竟然同意許多基督徒的看法:『這些異教神與基督之間的相似並非偶然。』當然,這兩種人持同一看法是基於不同的理由。人類學家會說:『所有這一切迷信無不根源與人的同一想法和經驗,尤其是早期人類的種作經驗。基督的神話與北歐波爾德神的神話類似③,因為他們根源相同。其相似處屬於同族系的相似。』基督徒則可能持兩派看法。某些相信異教信仰是仇敵作工結果的早期教父會說:『仇敵一開始便試著以謊言誤導人類。就像所有高明的說謊家一樣,他的謊言幾可亂真。說謊家若想在主要的論題上將人引入歧途,愈貼切的模仿真理,便愈能使詭計得逞;這便說明我們為何稱魔鬼為神的效顰者,因他總是模仿神。雅多尼斯④與基督之間的相似,因此不是偶然的;這是我們可以預期在贗品和真品之間,在拙劣的模仿與原作之間,在偽珠和真珠之間發現的相似。』另外,像我一樣認為屬神、屬人(譬如,想把故事說得精彩動人的欲望)和屬魔的成分無不在神話中扮演某種角色的基督徒會說:『這不是偶然的,在日夜更迭和農作物的枯榮迴圈中,在所有這些自然現象所催生的神話中,在(具體寓含與許多異教傳奇裏)「人要真正活著必須經歷某種形態的死亡」這道強烈卻難以言宣的感覺中,已經存有一種神所容許的,近乎真理的因素。這些神話和基督教真理之間的相似,與其說是偶然,不如說近乎太陽與太陽在潭中的投影之間的相似,或歷史事實與其傳說之間的相似,或真實世界中的山林與夢境中的山林之間的相似⑤。』綜合看來,這三種觀點一致認為『異教神話中的基督』和真正的基督的確有關連,並且發現他們之間的相似處極端耐人尋味。



坦然接受因一體同源而衍生的第二義



換句話說,當我們檢視某些言談如何被人透過日後的認識加以詮釋,因而產生另一層原說話人未曾設定的含義時,應會發現可將這些言談劃分為不同的類別;無論它們屬於哪一類,可確定的是,若透過衍生出來的第二義閱讀它們,對我們往往有益無害。閱讀味吉爾的那首詩,我若身不由主地想起基督的誕生,甚至將這首詩納入自己所擬定的基督徒讀物中,也許仍是一頗明智而有益的作法,雖然那使這讀法能夠成立的吻合處或許只是純粹的偶然(對這點,我實在不十分確定)。我可能把一與味吉爾之所是、所為和所指毫不相干的含義讀進他的詩中,正如那位澡堂僕役的話從後來發生的時間取得一與這僕役之所是或所指毫不相干的邪意一樣。但是,閱讀柏拉圖對公義的典範所做的刻畫時,我默想著基督的受難;或閱讀雅多尼斯或波爾德神話時,我默想著基督的復活,情況就不一樣。柏拉圖和神話擬構人最內在的所是和所指,與我所相信的真理間,存有一真正的關連——雖然是我所知道而不為他們察覺的關連,但他的確存乎其中,並非我任憑自己的想像妄加進去的。我們可以毫不荒謬地想像柏拉圖或神話擬構人得知真理時會說:『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旨,當然了,這便是我的話真正的含義,而我自己竟然不知道。』那個公共澡堂的僕役,如果是無辜的,聽見人們加在他話語上的第二義,會說:『那麼,救救我吧!這念頭從未掠過我的腦際,我實在毫不知情。』味吉爾若得知真理,會怎麼說,我並不知道。(或者,能否讓我們慈悲地說,並非柏拉圖、味吉爾和神話擬構人『會怎麼說』,而是他們『說了些什麼』。我們大可滿懷希望地祈願他們早已得知真理,且長久以來便已悅納這真理,因聖經上說:『從東從西,將有許多人來,在天國裏與亞伯拉罕、以撒、雅各一同坐席。』)因此,轉而討論詩篇或聖經之前,請認清有極好的理由勸服我們勿將第二義全盤揚棄掉。凱博(Keble⑥);論到異教詩人時會說:『這些高瞻遠矚的詩人,神把超乎他們思想之外的思想賜給他們。』在下一章中,我們將接著看看第二義的原則如何適用於聖經本身。





聖經



如果連異教言論都承載著第二義,並非平白無故的,而是如我在前章所剖析的,乃因它們自有與真理本源遙相呼應的地方,那麼,我們當可預期聖經中必有更多處經文蘊含著重大的寓意。至少有兩項根據容許基督徒在讀經時接受第二義的存在:



寓喻讀經的兩項根據:

1.舊約的特質

㈠基督徒一致認為聖經的寫作是『神聖的』、『由聖靈啟示的』,或者如使徒保羅所說的,乃是『神諭』。只是,這種看法的背後卻含有一種以上的領會。在這裏,我必須說明自己的領會是什麼,至少對舊約是如何領會的。有人懷疑我是所謂的基要派,因為我從未因經上的記載含有神跡的成分,便斷然判定它們絕非歷史事實。這些人鑒於神跡難以置信,便認為我沒有理由接受神跡,除非我根本相信舊約的每一個句子都具有歷史或科學的真實性。然而,這卻不是我所秉持的觀點,也不是耶柔米(Jerome)或加爾文(Calvin)所秉持的觀點。前者認為摩西採用了民間詩人的敍述方法(所謂的神話方式)描寫創世的過程;後者則不敢確定約伯記到底是歷史事實或虛構的故事。我所以能接受含有神跡的聖經故事為歷史事實,真正的原因在於我無法找到任何哲學根據可將神跡發生的可能性一概抹除。至於判定一項記載是否歷史事實(若我覺得有判定的需要),則需根據其他因素。約伯記在我看來並非歷史事實,因其中的主要人物與一切歷史,甚至傳說,皆無關連,他沒有祖譜,所住的地域又未曾出現在其他經文中。此外,約伯記的作者顯然是以說故事的身份,而非歷史家的身份,從事這卷書的寫作。



因此,對我來說,接受某些學者的看法,認為創世紀中有關神創造天地的記載,乃源自早期閃族的傳說,其中攙雜異教和神話的色彩,並不是件為難的事。當然,我們必須厘清『源自』到底意味著什麼。傳說的覆述與鼠類的繁衍不同。他們是經由人口傳誦的,每個覆述者若非按著先輩所傳講的重述一遍,便是略有更改。更改又分無心的和刻意的。若是刻意的更改,覆述者的創見、道德觀,他對形式的感受,以及對什麼是正當的、教誨的、有趣的所持的信念等等,都會影響到故事的新貌。更改若無意中發生,便是潛意識作用的結果(潛意識控制著人的記憶內容,常叫人遺忘自己不喜歡的事物)。因此,在一則傳說所謂的『演進』中(『演進』這詞怕會引起誤解),覆述者的所是和他一切的心態都牽涉在內,因此,若無眾光之父的協助,必無任何優秀的作品可以完成。當一連串的覆述把原本幾乎不具宗教或形上意味的創世傳奇,改變成含有合乎真理的創世理念,且有一超越的創世者居中策劃(創世紀便是這樣),我便不得不相信某些或某一覆述者必會蒙神引導。



這樣,原本在大部分民族中均可找到的自然神話,被神提升了本質,經過他的修飾之後,受驅使去為依它本質原難承擔的目的服務。泛言之,我認為整本舊約是由與其他文學同類的材料構成的——它包括了編年記事(其中有些部分顯然相當正確)、詩歌、道德與政治評論、傳奇和其他文類```````,這一切都按著不同的方式被用來為神的話語服務。有先知行文時清楚知道聖靈在催促,又有歷史家撰文的動機可能純粹為了記載,有詩人如雅歌的作者,譜詩時,也許未曾想及世俗或自然以外的目的。與此同般重要的,起初有猶太人,後有基督教會,從事這些書卷的保存,並將它們立為聖典;又有編輯和校訂者加以勘定。這一切我認為有神的參與行作在其中;雖非所有從事者都察覺到這點。



即使如此,帶著人味的素材仍在字裏行間隱約可見。幼稚、錯誤、矛盾、甚至兇惡(如咒詛的詩篇)並未被剔除。整體呈現出來的,雖是神的話,卻非意指沒一段落都毫無缺陷地符合歷史和科學真理。的確,這些經卷承載了神的話,而我們也需(在神恩典的光照下,參考傳統和睿智的解經,充分利用所擁有的智慧和知識)從中接受神的話;但是,切勿將它當作百科全書或教義通論,而應全人浸潤其中,咀嚼它的語氣,揣摩作者的性情,以這種方式研讀它整體的資訊。



就人的理解而言,舊約既然含有昇華得不夠完全的屬人素材,那麼,作為載道的工具,它是否不夠準確,頗多漏洞?我們或許希望,以為自己比較喜歡,未經折射的光以系統化的方式——譬如某種類似九九乘法表那樣,可讓我們製錶背誦又絕對可靠的格式——將終極的真理賜給我們。是的,我們大可尊重或羡慕基要派對聖經或羅馬公教對教會所持的看法,但是,這兩種立場背後的論調,採用起來,需要格外小心。這種論調以為,神所采行的必是最好的途徑,某種途徑既然是最好的,必是神所采行的。但是,正因為人所知有限,無法確知什麼是對人最好的途徑,若斷然認定神必怎麼做,實在很危險——尤其當我們囿於生命的本質,實在無法洞悉神是否這樣做時。



我們可以觀察到,連毫無瑕疵的主自己的教導,也並非照著我們所預期或想望的,以直截了當、條理分明的方式流傳給我們。主沒有寫過一部書。我們有的只是記載下來的言語片斷,其中大部分是問題解答,內容多少決定於對話當時的情況。若將這些片斷全部搜集起來,並不能將之簡化成一思想系統,因為主是用他們傳道,而非發表演說。他使用似非而是的格言、誇辭、寓喻、反諷,甚至『俏皮話』(這樣說並無不敬之意)。他的針砭之語,就像一般大眾化的格言一樣,若是太認真奉守,似乎彼此矛盾。他的教導因此不能只靠理智加以瞭解,或者把它當作『課題』加以『研究』。有人若試著這樣作,將會發現他是最難捉摸的教師,他幾乎從未直截了當回答過一道簡明的問題。我們無法按著自己所想望的方式『捕捉』他。這企圖(稱它為『企圖』亦無不敬之意)有若嘗試以玻璃捕捉陽光。

降低一層說,閱讀保羅書信時,我們似乎也遇到類似的困難。對於這點,並非只有我一個人深覺詫異。神既已賜給他那麼多恩賜,為什麼單單不給他條理分明的論述能力?(在我們看來,這是第一位基督教神學家必備的條件)。



這麼說來,無論是道的本身(神的話語),或外邦人使徒(保羅)的書信,或整本聖經,都不照著我們所想像的最合宜的方式,把真理傳導給人。既然這是神所采行的方式,我們必須結論說,這便是最好的。也許神若按我們所喜歡的方式將真理賜給人,怕會使我們陷入死胡同!主的教導在喜歡將事物系統化的理性看來,或許的確難以捉摸;但是,也許必須籍著這難以捉摸的特質,才能使我們明白若要讀懂其中的任何課題,必須全人沉浸在主的性情裏面,從而獲得一新的視野和性情,呼吸一新的空氣,讓他按著自己的方法,在我們身上重建他那遭人毀損的形象。閱讀保羅書信時亦然。也許我們所認定為他應該採取的寫法,原是行不通的。雖然他的論述晦澀,偶或不合邏輯,甚至略含詭辯,又把瑣碎的細節、個人的牢騷、實用的教導,和抒情的狂喜,夾雜在一起;然而,最後從字裏行間呈露出來的,卻是比理念還重要的基督徒整體生命的表現——更貼切地說,它們反映出基督的自己如何運行在人的生命中。同樣,舊約的價值也許正存在與那些看來不甚完美的地方。正因為它排除了某種讀法的可能性,便驅使我們以另一種讀法去尋找其中所含的道。籍著重複和悠間的閱讀,善用良知和批評能力加以分辨;閱讀的當兒,透過猶太人的整體經歷去重新體會神漸進、分級的自我啟示,去感受道與帶有人味的載道工具間彼此折衡、契合的過程;籍著這種閱讀方法所要激發的,正是我們對神的話語作全人的反應。



的確,對我而言,讀咒詛的詩篇時,試著透過所有來自於人的歪曲,盡力去捕捉真正屬神的聲音,使我獲得了從無暇的道德講論或許得不到領悟。至少對我的心靈而言,影子已經說出了許多有關光的事。如今,我再也不會自作主張,想把像傳道書的虛無主義這樣不屬靈的東西,從自己的聖經中剔除出去。事實上,這卷書清晰地呈現了沒有神的人生可能有的淒涼景象。這樣的陳述,其本身正是神話語的一部分,我們必須用心傾聽。甚至在整本聖經中若只懂得傳道書,在認識真理的路上,都比有些人來得進步。



當然,從人的觀點猜測神為何這樣作,就像我的狗在我坐下讀書時,意想我在做什麼一樣,也許毫無意義。但是,即使一切的解釋純屬猜測,我們至少能窺知神行事法則的一致性。創世紀第二章第一節記載,神從塵土造人,然後把生命的氣息吹進他裏面。無論創世紀的首位作者是否意識到,這經節似乎顯示:甚至在一則蘊含真理的創世記載中,也殘留著異教神話的遺跡,這遺跡說明瞭異教徒和初民一樣,慣於採用形象思維,他們把神想像成陶匠,乃是『從』某物創造出萬物。然而,不管是僥倖的巧合,或如我所認為的,有神居中策劃,這經節卻反映了一項意義深遠的原則。因為從任何角度看,就某層意義言,人的確是從某些物質造出的。與其他獸類一樣,人是動物,但卻蒙召、被提升,或被命定(如果你喜歡這麼說)成為某種比動物更崇高的生靈。從一般生物學的觀點說,亦即有種靈長動物被改變成為人(我之所不能接受進化論,理由與信仰無關),但他仍是靈長類的動物;雖然被提升入一嶄新的生命境界中,舊有的生命仍未泯滅。同樣,所有有機生物的成長雖完全依循化學原理,我們卻可從其中尋找出高於或低於化學原理的法則。正因我們被教導說,道成肉身的過程『並非籍著把神變成肉體,而是神籍著人彰顯』,循著這原則,屬人的生命便成為彰顯屬神生命的器皿;同理,論到聖經,若說並非神的話語變成文章,而是文學變成傳達神話語的工具,應該不算離經叛道。



當然,無論從哪一層面看,這種方法似乎不挺妥當,或者如我所說,頗有漏洞。的確,所有這些品級的提升,無一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自明;因為較低等的本性被提升入一嶄新的生命境界,又被賦予一嶄新的重任時,它的本我仍然存留著,並未被根絕;所以,它總有可能漠視已被提升的事實,只著眼於低等的本相。因此,人們便可能把主的一生讀作不過是一個『人』的一生,因為主取了人的樣式。正像多數現代哲學家把人的生命看作無異於一般動物的生命,只是特別複雜而已,而笛卡爾派又把一切動物生命讀成機構組合,同樣,聖經也可能被讀作不過是人的文學。任何新的發現、新的研究方法都不能使上述任何一種說法成為最後定獻。因為無論從哪一層面看,認知提升之有無所需要的,不只是知識,而是某種能夠找著正確焦點的洞察力。那些在這一切例子中只能看見低層次存在的人,將永遠可以自圓其說。倘若有人向一群沒有閱讀能力的人斷言詩不過是白紙上的黑字,誰也駁不倒他。用顯微鏡檢視詩,分析印刷的油墨和紙張,以這種方式盡情研究它,你將永遠找不到高於分析結果,能讓你宣稱『這是一首詩』的成分。然而,懂得閱讀的人仍將繼續宣稱『詩』是存在的。



如果舊約是這樣被提升的文學,用來傳達高於人話語的資訊,我們當然無法制止它的演變成聖典,並衍生出多重含義。如果任何一般作者所說的話,都有可能比他本人所知道的,含義更豐富,意味更深遠;那麼,聖經的作者更有可能這樣做,並且絕非出於偶然。



主耶穌自己便是聖經的第二義



㈡接受舊約經文具有第二義的第二項理由,一言以蔽之,便是我們責無旁貸的必須這樣讀舊約。在往以馬忤斯的路上,復活之後的基督責備兩個門徒不相信先知的預言;他們理應從聖經中得知受膏者降臨時,將經由受害進入榮耀。他於是解釋道,從『摩西』(亦即摩西五經)開始,舊約的每處地方都是『知著他說的』(路二十四25—27)。他清楚指出自己便是經上常提及的那位彌賽亞。許多現代學者無法看出關連的經節都被他用來指陳自己的身份。他曾經向門徒表明過自己將在十字架上受難,當他作此語言時,顯然也是根據舊約的經文。他接受—的確,他宣稱自己便是—聖經的第二義。



我們並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他所指的哪些經節,不過,其中有一經節倒十分可確定。衣索比亞的太監遇見腓力時(徒八27—38),正讀著以賽亞書五十三章。他不知道在這段經文中,先知是自喻呢,還是論到別人。腓力籍著回答他的問題,把基督傳給他。事實上,答案便是『以賽亞所指的是耶穌』。無疑的,腓力作此解釋所根據的權威便是主自己。(前人會認為以賽亞清清楚楚預見基督受難的情景,就像人們在Dunn先生所刻畫的那類夢境中具體看見未來的點點滴滴一樣。現代的學者會說,在以賽亞的意識裏,他指的是『以色列』,也就是以色列全族的擬人化。在我看來,採取兩種觀點中的任何一種,都無關宏旨。)此外,從主在十字架上所說的話(可十五34),我們也可確知主自稱是詩篇二十二篇中的受難者。再者,當他問人基督怎能既是大衛的子孫又是大衛的主時(可十二35、36),他顯然把基督——他自己——與詩篇一○一篇的『我主』視為同一人——事實上,他正籍著這問題提示出道成肉身的奧秘,因為只有明白這奧秘,才能解開這難題。在馬太福音四章6節中,詩篇九十一篇11、12節的話:『因他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你。他們要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也被用在他身上。我們確定是主自己這樣引申的,因為受試探的經過必定是他親口敍述的。在馬可福音十二章10節,他暗示性地將詩篇一一八篇22節所稱被匠人拋棄的石頭用來自喻。詩篇十六篇10節:『你必不將我的靈魂撇在陰間,也不叫你的聖者見朽壞』,在使徒行傳二章27節中,被認為是語言著他將從死裏復活。他自己無疑也這樣認為,因為最早期的基督教會便是這樣認為——而這班早期基督徒的領會,恐怕比任何學術研究(我可沒說『任何屬靈的看見』!)所能帶給現代人的,各個貼近主話語的靈意與字句。然而,在此提起靈意和字句也許是多餘的,因為耶穌的話幾乎沒有『字句』。在拘泥字句的人看來,他將永遠是語義最為撲朔迷離的教師。系統遠趕不上光華迸放的啟示。任何網若不如人的全心寬闊,網目若不如愛纖細,便不能捕捉住神聖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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