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7日星期三

交會與對話

交會與對話

文 / 昆布

我第一次發現馬丁巴伯(Martin Buber)大約是在1994年,一種模糊的印象,彷彿知道,卻未真正認識。只知道他的著作與思想,對二十世紀當代的基督教神學家有相當程度的影響,例如:Karl Barth, Dietrich Bonhoeffer, Rudolf Bultmann等人。前兩位都曾因為反納粹而著名,尤其是巴特(Karl Barth),非法國的羅蘭巴特,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神學家。至於巴伯有什麼影響,仍是莫測高深。直到近日,閱讀他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我與你》(I and Thou),圖像才漸明朗。巴伯晚年的時候有一句名言,他說:『我並非是個哲學家、先知、或是神學家,我不過是看見了某些東西,然後到窗邊把他所看見的指出來。』我們雖覺他的謙遜,但必須直接閱讀他的著作,才能領會他看見什麼。
巴伯(1878-1965)十九世紀末尾生在維也納,而他生長的時代,正是錫安復國運動方興未艾的時期。當時許多同化的猶太人,對歐陸日漸升高的反猶氣息深感不安,特別是在Dreyfus事件喧騰一時之後,復國運動終於有了重大的進展。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是一個法國猶太人,任職法國的陸軍參謀部,由於一份未證實的文件,他被羅織入罪,被裁定叛國,發配到法屬蓋亞納的惡魔島。這個事件幾年之後,由於新證據披露,才知是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冤獄,一個反猶歧視的冤獄。法國因此而嚴重分裂,一邊是政府軍方與天主教會,他們要護衛所謂法國的存亡安危,另一邊則是知識份子,他們要護衛基本的人權,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小說家左拉(Emile Zola),當時他寫了一篇重要的文字,叫做《我控訴》(J’accuse!)表達他對法國當局的不滿。他差一點陷入牢獄之災,結果他因此逃到英國避難。而各處的反猶份子,也藉此機會煽風點火,製造暴動。這事件讓當日的猶太進退維谷。
經過十幾年之後,Dreyfus事件終於落幕,Dreyfus本人也得到了平反,但是事態嚴重不公,使得許多歐陸上的猶太人,深感不安。他們深覺唯有回到巴勒斯坦重新建國,才能得到保障,停止漂泊,才可能免於這種四處受排擠、攻擊的局面。當時任職於維也納的記者何索(Theodore Herzl),目擊並全程採訪這個事件,政治的錫安復國運動(Political Zionism),也由於他強烈的推展與積極奔走之下,有了一個全新的濫觴。身處此劇烈動盪的年代,促使Buber在大學畢業之後,就正式參與這個運動。然而,今天我們所慣稱的錫安復國主義(Zionism),從十九世紀開始就是個觀點分歧的運動。日後其派別林立多元,就像今天的基督教宗派一樣,五花八門。政治的、宗教的、激烈的、溫和的、左的、右的、琳瑯滿目,種類繁多。而巴伯所期盼建立的,乃是一種猶太信仰全面性屬靈、精神的復興。所以,沒有多久,他和何索的道路自然也就分道揚鑣了。在Meeting這本零星拾遺的自傳中,巴伯穿透性的分析具現,一面記述了何索領袖魅力(Charisma);一面也回憶了他和何索彼此之間,在復國觀念上的衝突。
1916年間巴伯創辦了一份深富影響力的雜誌:猶太人(Der Jude)對當時德語世界的猶太知識份子而言,是個重要的論壇。你很難想像,當初這份期刊,就已經提出一個今天依舊是最富爭議、麻煩的議題:就是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以阿合作」的多民族國家。從這個議題,我們不難看出Buber的企圖,他的哲學強調我與你(I—Thou)的關係,透過對話與交流的行動,達到一種共存交融的境界。對任何積累歷史與民族仇恨的群體而言,要化解敵意,產生對話直如登天一樣不易。但死不對話,堅持己見更是可怕。所以他特別欣賞蘇格拉底和歌德,在他們的著作和言行中所呈現的「我」。因為前者堅持對話的風韻和氣氛,在各種場合盡都一致,甚至在他受審的時刻仍是如此。而後者,按照巴伯的說法,就是他那個「我」與自然界作純美的交會,與自然不斷的低聲細語,以至自然向這個我揭露她的秘密。那個「我」不是孤芳自賞,封閉隔絕的己意,而是交流對話的人格。
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免不了挫敗的經驗,有些時刻我們懷著期望與熱情,閱讀某些心儀的著作,期盼探索那些景仰已久的作家,結果卻像啃石頭,或像踢到鐵板。堅硬枯燥,或誨澀乏味,我們無以為繼,甚至完全放棄。這種挫折當然不能全歸咎讀者,有時候是譯者力有不迨,消化能力太差,或譯文拙劣,使人無法卒讀。也有些時刻是作者語意不明,或故意誨澀,語不驚人死不休,擺明要挑戰傳統的閱讀策略。結果,那些著作不是被束之高閣,或就像是倒斃曠野的屍體,被人永遠棄置。讀完《我與你》第一章,幾乎完全不知所云,我幾近要放棄,但是我使用一種跳躍的讀法,雖非濛混,但也是在虛無縹緲的擺渡中過關。過河之後,景致竟然隨之明朗。因為摸索之中,對作者的領悟與用詞已逐漸熟悉,對譯文不解之處也鬆綁了些許。所以有些書籍,必須有充分的準備,不能冒然躁進,而一旦開始,也不該輕言放棄,否則就失去了一次和作者對話、交流的機會。
我與你這本書雖然篇幅不大,使用文字也不是頂深,但猶如譯者所言,這本書卻不容易讀。很奇特的就是,Buber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該是個猶太教色彩十分濃厚的學者。但閱讀此書卻不使人感到甚麼猶太氣息,書中只引用過兩次舊約的經文,其餘的不是新約聖經,就是其他宗教的經典及說法。他的敘述、觀點,顯得活潑而新鮮,充滿了對話精神。難怪,基督教神學家會對他特別青睞。
《我與你》(I and Thou)這本書,原文是德文,英譯者Walter Kaufman,也許台灣的讀者讀過他的書,他有一本關於存在主義哲學的著作,由台灣的商務印書館出版,譯者是陳鼓應與孟祥森等人。其實,在哲學的領域上,Buber通常也被歸類為存在主義的領域。Buber本人可能不同意,其他被歸類的作家或思想家也有不少否定這種標籤。我很同意中譯本序言中的論述,其實也是個公正的批判。孫康宜女士說:「在中國知識份子的圈子裡,還普遍流行著一種莫名的過敏症—即對凡與宗教有關係的東西均加以拒斥。從西方人的眼光看來,是極幼稚的。在西方,懂文學的人不能不精研宗教、哲學,學哲學、神學的人也不能對文學陌生。」就好像今天,我們處身於一個動靜觀瞻的世界,大量吸收西方的資訊,有的東西我們完全沒有抵抗、過濾,就照單全收,其中不少事物根本是垃圾與糟泊,但是影響西方思想深層的內涵—信仰與宗教,反而受到忽視,甚至被視為迷信、膚淺的同義詞。所以一旦面對這個領域,不是輕描淡寫的略過,就是唯恐避之而不及。這種心態不止是患了嚴重的幼稚病,更使得我們在研究的領域上,產生不可救藥的盲點。我覺得這是一個號稱智慧的人,必須正視,甚至必須深潛的領域。
巴伯開宗名義就點出人對世界雙重的態度,所以他說當人說我的時候,根本是沒有涵義的,只有說『我-你』和『我-他』才有意義可言。所以這裡有兩個基本語(Primary word)—就是『我-你』和『我-他』,而這兩個基本語貫串了整本書的結構。而這兩個基本語的差別就在於,一個是生命的,一個是無生命的、冰冷的。就像今天有的人非常忙碌,無時間也無心情陪自己的家人,於是在孩子過生日的時刻,買一個貴重的禮物作為替代。這種狀態,就使得孩子成為一個無性別的第三人稱代名詞。
我們活在一個熙來攘往的世間,活在一個無限延伸的電子空間(Cyber Space),我們誇口天涯若比鄰,但是那些網上聊天的對象,可能只是個代號或名詞。我們在網上與人打得十分火熱,卻忽視我們周圍的生命。我們在虛擬的世界八面玲瓏,而一旦面對真正的世界,卻顯得捉襟見肘,窘態畢露。現代社會通訊發達便利,但缺乏溝通對話的疾病卻是處處可見。今天所謂的對話,根本就是自言自語,各自表述,至於有無達到對話的果效,真只有天知道了。而這正是巴伯著作關切的焦點,建立『我-你』的關係,是現代社會急切的課題。
按照巴伯的觀點,世界相互的關係可分為三種情況:第一:我們與自然界的生命,這一層次的關係限於語言的開端。第二:我們與其他人的生命,我們開始進入語言的狀態。第三:我們與屬靈的生命,這個層次語言通常不夠用,所以人必須創造語言。無論對待哪一層次的生命,如果只有『我-他』的關係,那麼生命就是可悲的。他在文中舉了一個例子,非常富有啟發:『一隻貓只有回顧我們的能力, 而這是以喪失自然的純真所換取來的…無疑的,最初這隻貓的眼睛觸及我們的視線,燃起一個問號:「你的意思是我嗎?你真的不要我當寵物嗎?你關心我嗎?我在你眼中有什麼位子?….」我提起這樁貓的小事,是我屢次的經驗,為要解釋這個幾乎不被人注意的精神上的旭日與夕陽。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這麼深切地感受到,一切的關係是何等虛浮易逝。』Buber的感嘆應該不難理解,他以貓作為一個試探,表明了我們和各種生命的交流嚴重不足,以及不可彌補的缺憾。
書中Buber定義了公我與私我的分別:『每個人都有他兩面的我,只是有的人比較偏向公我,有的人則偏向於私我。真正的歷史就是在這兩者之間形成的。』Martin Buber對公我與私我的定義,表明了他對交流、相會的重視。一個私我太過強烈的人,無法認清我的本質,無法真正產生對話,處處事事都是忙著注視自己,忙著所謂的:我的…我的風度,我的種族,我的創作,我的才氣,我的美麗等等等等。所以Martin Buber強調的關係,正是今日家庭、社會、國家,甚至國際社會中,最需要也是最缺乏的「對話」。因為缺乏真正的對話與交會,所以誤解叢生,矛盾不斷,什麼時候人堅持私我不放,就造成家庭不合,社會動盪,政局紊亂等等亂象。其實這些現象不難理解,道理人人都懂,但是吾人若無深刻的體悟,僵局就永遠無法突破,甚至還有惡化的可能。我們不能期盼現狀,藉著所謂的制度而改善,但是我們和另一個實體的交流與對話若能建立,才是生命大步的躍進。
讓我再引述Buber的話:『當我們走路時,碰到一個人朝向我們走來,他也正在走他的路,我們指知道自己的路,並不知道他的路,因為他走的路,我們指示在相會的那一點上才知道。』
『這個「你」與我相遇,然而是我直接進去建立這個關係的,因為這個相遇的關係是自己選擇的,同時也是被選的,是自動的也是被動的。』
『魔術與禱告、獻祭有什麼不同呢?魔術並不想盡入任何的關係,單是想憑表演人的術法,而期盼立即的效果發生,禱告與獻祭卻是親身進入「真面目的座前」 …』我們生活在地球上,幾乎天天都與人相遇,有的是有意的碰面、約會:有的則是擦身而過,然而,誰都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會發生。我們可能對這些相會充滿了期盼,但卻無法控制相遇產生的結果,所以相遇是既主動又被動。廣泛的說,人和動物、人類,甚至和神之間的接觸、交流與對話,都是同樣的原則。特別是人類和另一個層次的生命,就是與神的交流,所產生的衝擊與改變,歷史上一直是屢見不鮮。禱告的確是一種交流,是一種赤裸敞開的交流,所以巴伯說人是進入「真面目的座前」。因為那個時刻,人無須偽裝,也無所遁逃,只能以真面目來面對神。
本書的第三章,Buber提出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至少是我以往很少想過的問題。神有可能是孤單寂寞的嗎?他也需要人的愛嗎?如果神是生命,他必然和你我一樣有各種需要與感覺。我相信這不是推測,而是事實。否則聖經也不會記載神來到人間的事蹟。人需要交流對話,神也一樣。因此在巴伯的書寫中,這位神就是終極的你(Ultimate Thou),他雖是永遠、奧秘的,但他也是生存在宇宙中,他也企盼和其他生命交會。所以信仰的問題,不全然是被動的,而是充滿了互動。沒有適當的交會,我們無法認識其他生命的內涵,更無法與終極的你產生真實的對話,從而知道神的奧秘。許多時刻當人想到神的時候,馬上一些宗教的圖像立刻就浮現了,儀式、信條、禁忌…種種刻板而封閉的形象,不但產生誤導,更無法促使人與神直接的交通與對話。不論我們同不同意他的觀點,Buber的論述,至少客觀的呈現了普遍性的盲點,也很誠懇地點出,作為宇宙生命中的一員,如何與其他的生命進行交流。

Meeting
By Martin Buber
Published by Open Court
我與你
馬丁巴伯著, 許碧端譯
基督教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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